故友（二）
镇上一户人家死了小女儿，马勇要去背尸。
阿周那对他放弃婆罗门的身份，转而去做贱民的工作十分不齿。他远远地跟在马勇身后，看着马勇将一具枯瘦的尸体抱在双臂间。
女孩的父亲和马勇手持木板，一路敲击着，其他人便知道是达利特贱民走在路上，就都远远地避开了。敲击声幽幽的，随着风声、水声和鸟声一直向更深更远处传去。他们在林中为女孩准备了一个小而浅的墓坑，阿周那望去，三具躯体凝固在他的视线里，还有极缓慢落下的树叶，都与他相隔三千年的时间。
两个人已经将女孩埋葬好，又一言不发地转身回程。从他们的动作和神情上，阿周那看不到一点悲伤。他们的眼睛漠然地看着前方的地面，勾着腰，下坠的太阳将他们的头压得比去时更低一些。及至这位父亲打开家门，一个小男孩蹲在门边探出头来，空洞的眼睛定定看着阿周那藏身的方向，阿周那一慌，侧开了头。
“走吧！勇武的大臂者！”马勇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他身边，沉重沙哑的声音夹杂着明显的嘲讽味道。阿周那看到他脚底的伤口又破了，混着尘土在地上留下了棕褐色脚印，在夕阳洒下的余热中湿冷得格格不入。
夕阳啊，阿周那的心被重击了两下。那一天，在战场上，他的长兄迦尔纳也是随着夕阳离开这个世界。那时的他多么骄傲，即使是祖父上师或者长兄，在他心中正法的天平上也不值一提。
迦尔纳！迦尔纳！这个名字在他的脑海里回荡，他们兄弟的联系从迦尔纳被贡蒂抛弃时就断开了，却在身死的那一刻重新开始编织。
他在战争结束后几十年都未曾对人提起——他的长兄成为了他无法摆脱的恐惧。
“啊！！！！！！！”
马勇听到身后的阿周那发出一声嘶吼，没有回头，只是停了下来。阿周那跪伏在地上，滚烫的冰冷的眼泪渗到土地里。
“迦尔纳——！！！！”
他在哪？为什么太阳神苏利耶仍然荣耀，却不见迦尔纳？
对于阿周那来说，自从校武场上他见到学艺归来的迦尔纳，这个雄壮美丽的男人带来的阴霾再也没有离开心头。
最初，他害怕迦尔纳的箭术赢过他，到后来，他害怕迦尔纳和难敌在决战中取胜。
直到他杀死了迦尔纳——
直到他杀死了迦尔纳！
奎师那用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眼神看向他，过分沉重将他胜利的喜悦和得知迦尔纳真实身份的震惊伤感压得无影无踪。
“如果迦尔纳是对的呢，无上士奎师那？”他乞怜地问道。
如果迦尔纳才是对的呢！？
如果我本不应该胜利呢！？
阿周那趴在地上低低地呜咽着，马勇终于回过头来。他蹲下把阿周那拉起来，大手抚上他的头顶，就像他们少年时期，师从德罗纳学艺时一样。
“马勇，你是德罗纳上师之子，怎么能做背尸人呢。”阿周那回到仓库仍然恍惚，“那是一个达利特女孩对吧？”
“是，”马勇有些不耐烦，“她的骨和肉，她的内脏和皮肤，眼和口，都属于达利特。你想说什么呢阿周那，难道如今还有人的身体会比我肮脏吗？”
马勇说着，走到阿周那面前张开双臂。他尚未来得及清洗自己，身上的伤口渗出各色液体。
“这是你应有的惩罚，你夜袭军营了，马勇，所胜非战！但你仍然是一位婆罗门。”阿周那逐渐冷静下来。
“你错了，阿周那，黑天也错了。你们可以用非法来惩治非法，那是因为——”马勇像被噎住，停止了辩驳，“那时战争还没有结束，远远没有结束。”
阿周那此时没听出马勇的言外之意。他所逃避的史诗战争，就要重现世间了。
“迦尔纳！”阿周那突然喊出来，他似乎是看见了什么。马勇顺着他的目光看过，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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